小蝶凝视着他的笑意,肚子里那颗心几近要碎了。 这人简直倒霉的不能再倒霉了,身上有钱,却不能出去花,家里有多姿多彩的漂亮女人,却不能回去看上一眼。 现在只能偷偷摸摸的哀伤、痛苦。 一个人哀伤、痛苦已够凄凉了,他却要偷偷摸摸躲起来去哀伤、痛苦。 他的笑意岂止是凄凉,简直是凄绝不已,凄惨透顶。 小蝶很想去安慰安慰他,可是又不知道说点什么。 钱百万笑着面对无生,笑意竟已变浓。 他笑意变得越浓,酒就喝得越多,花生米渐渐没有,竟剩下红皮。 这并不影响到他喝酒,因为他本就是来买醉的,有没有花生米都一样,所以拈起一片红皮,他笑着。 这种笑意说不出的讥诮不已,前几日琼楼笙歌不止,柔情蜜舞不断,现如今却变得狗屁也不是,狗屁也不如。 他笑着凝视那没有一粒花生米的碟子,认真的仿佛是一名学者,浅红色的花生皮竟已将他吸引住了。 小蝶捂住心口。 这人简直可怜、倒霉到家了,她已不忍再看了。 钱百万将拈起一片花生皮,迎着柔阳看着,痴痴的笑着,嘴角口水竟已流了出来。 他仿佛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狼狈不堪、落魄不已。 这人没有说话,只是痴痴的笑着,笑的声音却并不大,但这足以令人心碎,足以博取别人的怜惜、同情。 格格笑着,格格笑着将那片花生皮丢到嘴里,接着又忽然喝了一口酒,然后就闭上眼睛,脸上渐渐已飘起了红晕。 神秘而满足的那种红晕,灿烂、辉煌而凄凉透顶的红晕。 小蝶并不是个很笨的女人,她很明白这一点,他岂非在回味着那种快意与刺激? 他岂非在白天做梦?一种令人心碎、心酸、心寒的那种梦? 梦总是要醒的。 梦已醒,眸子已睁开,泪水已飘零。 他喘息着轻轻敲了敲桌子,仿佛已惧怕自己动作太大。 动作太大,岂非容易将银针公子招来?这人来了,自己也许就要死翘翘了。 秃子走了过来,凝视着无生,笑着。 他居然没有看一眼钱百万,脸上的笑意没有一丝改变,说不出的热情而诚恳,目光也很祥和而安定。 钱百万忽然盯着秃子,恨不得将这秃子头顶盯出几根毛来,“秃子,是我在叫你。” 秃子点点头。 他依稀没有看钱百万一眼,仿佛懒得去看。 钱百万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完,轻轻的说着,“我的酒喝完了。” 秃子点点头。 他依稀没有看钱百万一眼,仿佛懒得去看。 钱百万有点受不了了,怒狠狠盯着秃子,他竟已喘息,胸膛竟已被气得剧烈起伏着,“花生米也没有了。” 秃子笑意没有一丝改变,点点头。 这人竟没有将钱百万看在眼里,仿佛也懒得看在眼里。 小蝶已看不过去了。 她忽然笑着凝视这秃子,“刚刚是他在叫你。” 秃子笑着凝视小蝶,脸上跟吃了蜜似的,又甜又亲切。 两撇小胡子分开的又大又神秘,神秘的仿佛是舞者的玉腿,结实而雪白、修长而纤细的玉腿。 他笑着点点头。 然后转过身,面对钱百万,他面对钱百万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已消失,竟没有一丝笑意。 他呆呆的看着这人,仿佛从来也不认识这人,也懒得认识这人。 也没有说话,他仿佛也懒得去说话。 钱百万怒视着秃子,忽然将酒瓶丢给他。 这动作就算是再笨的伙计也知道,需要替客人去打酒了。 秃子呆呆的站着,呆呆的抱着酒瓶,呆呆的仿佛懒得去打酒。 他竟没有打酒。 钱百万脸上的怒意很浓,说出来的话却很轻,“你是不是不会开店?” 秃子不语。 他只是眨了眨眼,没有一丝动作。 “你怎么不懂得给我打酒?”钱百万不再盯着秃子,却已在盯着那酒瓶。 秃子不语。 他又眨了眨眼,又没有一丝动作。 这人呆子般愣在那里,呆板、木纳不已。 小蝶已看不懂了,这秃子看着钱百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钱百万是这里最有钱的人,这里的钱大都数都是他的,难道会差他酒钱吗? 钱百万脸上愤怒之色没有一丝褪去,甚至连嘴角都已轻轻打颤,“你什么意思?” 秃子点点头。 轻轻吐出口气,缓缓说着,“喝酒要花钱的,你还有钱吗?” 钱百万又急又气,连腰畔的剑穗都已不停轻颤着。 秃子已将手伸了出来,他竟已在等着要钱。 小蝶暗暗心酸。 她实在想不到一代长安街花花富少、风流公子,竟落得如此凄惨、凄凉。 钱百万摸了摸身上,忽然盯着秃子,竟已说不出话了。 他身上竟没有银子。 秃子缓缓走了过去,忽然在钱百万脸上吐了一口吐沫,冷冷笑着,冷冷盯着疮黄的吐沫从脸颊上滑下,滑向脖子。 他仿佛很欣赏这风景,脸上已现出笑意,讥诮、恶毒而拙劣的笑意。 小蝶吃惊的盯着钱百万,这人脸上竟没有一丝怒意。 之前的怒意似已被那吐沫淹没、淹死,活活淹死。 秃子冷冷的盯着钱百万,冷冷的说着,“是不是还要喝酒?” 钱百万不语。 竟已呆子般愣在那里,呆板、木纳不已。 秃子又在他脸上掴了一巴掌,又掴了一巴掌,冷冷的说着,“老子在晒太阳,你鬼叫着吵我。” 钱百万竟已将头垂下。 他已在默默忍受着这种屈辱与折磨,竟不愿去反抗。 他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落魄、狼狈?昔日的雄风竟已消失不见。 是什么力量令他有了这样的变化? 小蝶忽然走了过去,推开秃子,“喝的酒钱,我给。” 她已实在看不下去了,实在已不忍在坐视不顾,这人实在很可怜。 他竟已可怜的失去了尊严与人格。 这种人岂非是天底下最不幸、最倒霉的人之一? 秃子凝视着小蝶,脸上忽然变了,又恢复了那种甜蜜般笑意,甜的跟吃了蜜似的。 小蝶递给他一锭银子。 秃子忽然将手缩回,陪笑着,“这是小的一点心意,想要什么,尽管吩咐,小的一定竭尽全力,为枪神做点什么,实在是小的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是我祖上显灵了......。” 他的话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离谱。 小蝶忽然不愿去看他一眼,喘息着指了指那酒瓶。 秃子立刻出去了。 他出去的很快,回来的更快。 桌上忽然有了十几碟精致小菜,几坛女儿红,拍开泥封,飘香阵阵。 “好酒。” 钱百万忽然说了出来,他盯着那酒坛,嘴角竟已流出了口水。 小蝶的心更痛。 这人前几日还在琼楼欢歌撩舞,杯中酒是长安街上最好的,也是最正确的。 前几日的他,若是见到这样的酒,说不定会呕吐。 时间有时真的很奇妙,能将穷光蛋变成是大富豪,也能将大富豪变成是穷光蛋。 小蝶忽然倒了一杯酒,递给钱百万,“你慢慢喝,这里有的是酒,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绝不会有人阻止你。” 钱百万点头,他慢慢的喝着,慢慢的忽然将一碗酒喝了下去。 小蝶柔柔叹息,又将小菜移到他边上,“慢一点,没事的,多吃点。” 这人实在很需要关怀,很需要去怜惜、同情。 好酒,也是烈酒。 这种酒很适合买醉的人去喝,只要专心的喝上几大碗,就会享受到晕眩,在喝上几大碗,就会享受到醉意,如果想醉的更加满足点,就要在喝几碗,说不定会得到前所未有的那种快意、刺激。 钱百万的眼睛已朦胧,他似已找到另一个乾坤,已在逍遥快活着。 小蝶凝视着他那可爱、呆滞而嬉笑不已的笑意,忽然摸了摸胸口。 她摸胸口,是不是已被这浪荡公子的凄凉、凄惨遭遇所深深刺痛? “你是不是很想说说话?”小蝶忽然盯着钱百万。 钱百万点头。 他点头的时候,忽然已伏倒在桌畔呕吐。 小蝶将他扶起,将他嘴角的酸水、狼藉擦净,“你可以慢慢说。” 钱百万点头,喘息着。 他的神情令小蝶想起了半斤,夜色里寂寞、孤独的那个酒鬼。 “醉里乾坤大,醉死算封侯,......。” 小蝶点头。 她轻抚着他的背脊,轻声的说着,“你是不是有很多心里话却无处诉说?” 钱百万点头。 他仿佛真的有很多心里话,笑着凝视小蝶,“你知道那秃子为什么这样对我?” 醉鬼的笑意都不会好看,他的笑意更难看,却难看的令人生出怜惜、同情。 小蝶笑着怜惜、同情。 这种样子博取别人同情、怜惜岂非很容易?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对你?”小蝶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这样能令酒鬼多说点话,多说点酒话出来,酒鬼岂非会变得很舒服? “因为我实在很倒霉。” “你怎么倒霉了?”小蝶的心很绞痛,眸子却很柔和。 “我逃出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不能再回去了,因为那个小楼的主人再也不是钱百万了。” 小蝶点头。 她的心更加绞痛不已。 “自从我出来,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我逃了,都知道我的老窝被银针这小兔崽子霸占了。” 小蝶已明白了。 秃子肯定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另眼相看,才这么侮辱钱百万。 可是钱百万却只能忍着,忍受着这种小人的羞辱,因为他一旦出去,就会很容易被银针公子的眼线看到,说不定被活活打死,像野狗那样,被打死在阴沟里。 这种屈辱,并不是正常人所能忍受的,小蝶很理解这里面的苦衷。 “这叫虎落平阳被犬欺,是不是?”钱百万剧烈喘息着。 小蝶点头。 “又有谁会想到我钱百万会有今天?” 小蝶不语。 没有人会想到,小蝶更想不到。 “都是那银针做的鬼,他实在太狡猾,太奸诈了。” 小蝶点头。 她也现那银针公子实在很神秘,很诡异。 每次遇到这人,都是一顶轿子,从来也没有露脸。 “这人将我赶出观星楼,长街上的人也知道我穷途末路,所以都不敢收留我。” 小蝶盯着他的手,那只手始终没有离开过酒碗,他的一生是不是已离不开烈酒? 他会不会也像半斤一样,渐渐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行尸走兽般胡乱活着。 这日子岂非也是另一种折磨? 无论是什么人,在这种折磨下,意志、信心都会慢慢消失。 没有这两样,活着跟死去又有什么区别? 小蝶已暗暗替他忧伤。 “我在这里坐着,说不定等不了多久,就有人过来要我的命。” 小蝶承认。 这里的确不是很安全,银针公子向来神秘的很,行踪飘忽不定。 “我现在也许仅剩一点好处了。” “什么好处?”小蝶眨了眨眼,她没看出这人哪里还有好处? 钱百万笑了笑,“枪神是不是在找银针这小兔崽子?” 小蝶点头。 “我只要出去,用不了多久,这小兔崽子一定会出来追杀我。” 小蝶懂了。 只有钱百万能将银针公子引出来,这的确是好法子。 小蝶忽然盯着无生,笑了笑。 无生忽然石像般走了过来,石像般挺立在边上,盯着、戳着钱百万的脸颊,他的脸颊顷刻间已变得隐隐抖动着。 “你现在回不了家了?” 钱百万点头。 “你却只能躲在这里?” 钱百万点头。 “你为什么不去找狗头铡?他岂非也是你的好帮手?” 小蝶盯着钱百万,无生说的没错,因为狗头铡替他做过点事,多多少少都会有点交情,一定能够帮到他。 钱百万笑了笑,他的笑意竟已变得朦胧而讥诮,“他是官门中人,我是江湖中人,我们这交情就是泛泛之交,算不上很好,也算不上太坏,他绝不会为了我去违反官门规则,乱杀无辜的。” “他不会帮你?” “他绝不会帮我,因为他很清楚这条街的势力。” “那你出去不用多久,银针公子就会找上你,跟你拼命。” 钱百万苦笑,“他不用跟我拼命,就可以要了我的命。” 他说的很实在,因为银针公子的势力很大,而他只有一个人,这明显不是拼命,这明显是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