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妈妈的小档口，在老城区批发市场的最里侧，主要卖一些男女款式的老布鞋.
生意算不上多好但也不差，如果不是程澈所需的高额手术费，这对母子过的应该也还算自在.
批发市场内的档口排列很密集，为了更好的展示店内商品，大多数档口都会在自己门口再往外扩一些陈列范围.
甚至为了迎合如今火爆的互联网经营模式，很多店主都会在档口里做直播销售.
这样一来，留给客人来来回回的空间就越发拥挤，一走一过为了避免肢体接触，可能全程都要侧着身行进.
尤其是陆陵游这样的块头，站在人群里显得极为突兀.
方甯转头看向身后一直为自己挡着来往行人的陆陵游.
他的肩膀几乎与来往人群的头平齐，突兀的支出一节脑袋的画面很搞笑，当下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笑什么?”
方甯摇摇头，赶忙拉了一下他的手臂，把人往自己这边拽了一下.
一个堆满鞋盒的手推车刚好从陆陵游刚刚撤开脚的地面上压了过去.
“没什么.
我是在想你这身高到底是随了谁，没去打篮球真是可惜了.”
陆陵游撇撇嘴.
“你操心的可真不少.”
方甯点头同意.
“是不少.
我还在想，既然你们多次与何蕙沟通都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今天突然来这一趟又是为了什么.
我觉得她不像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被劝过来的人.
你看这周围吵杂的环境，说话都得靠喊，可不像是一个能坐下来心平气和沟通的地方.
为什么不提前打个招呼，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再谈呢.”
陆陵游低下头，就那么居高临下的看着方甯鼻尖的汗珠.
“刘备请诸葛亮出山，还放低姿态三顾茅庐.
你要求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开棺折腾孩子骨灰，怎么不得多试几次.
况且在以往类似和家属沟通的案例中，这情况的成功概率极低.
但谁也说不准，哪一次哪句话的用词，就能起到关键性作用.
总得挨个试试.”
方甯皱眉表示不理解.
“可就像你说的，程澈的遗体已经火化，无论他在手术过程中或者手术后发生过什么，法医也给不出明确的答案.”
陆陵游轻哼一声，抽出被方甯拉着的手腕，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档口.
“无论给不给得出答案，这个流程都要走.
刑侦的每一个环节，都是薛定谔的猫.
在你没有打开箱子之前，你怎么知道里边有没有猫，猫是死是活.”
就在方甯一时间没搞懂陆陵游的话是什么意思时，头顶的声音再次响起.
“3-143，到了.”
方甯扭头看过去，刚好看见档口门外，正吃力的把一堆鞋盒往货架顶抬的程澈母亲，何蕙.
陆陵游拉着方甯挤开人群朝那边走过去，在何蕙背后，伸手托住了即将脱手的鞋盒，然后轻松的放在了货架最顶端.
何蕙惊讶的回过头，看见背后的两人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认出了方甯.
“方小姐?
你怎么来了.”
方甯笑着打招呼，从包里抽出面巾纸递给满头汗珠的何蕙.
档口里没有空调，只有每家每户一台台嗡嗡作响的小风扇，勉强能带动些空气流通.
“我路过这边，刚好想起来你店在这里，就过来看看.”
何蕙笑着接过纸巾擦了擦汗，又赶忙把门口狭窄的过道让了出来.
她从货架后身一堆杂物里抽出了两把木质的折叠椅.
“快进来坐.
不好意思阿，我这里地方小.”
何蕙把目光转向反应身旁的陆陵游.
“这位是?”
方甯本来还在心里想着要怎么介绍陆陵游的身份.
可陆陵游却大大方方的伸出手.
“市局刑侦队，陆陵游.”
何蕙母亲的表情瞬间僵硬在了空气中.
她在身侧擦了擦掌心的汗，并没有去握陆陵游举起的手掌，转身坐到了最里边的一堆鞋盒上.
“你们何必来来回回的做无用功.
之前电话电话里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那份协议是我和孩子共同的决定，没有任何人逼迫我们签字.
手术的全程记录我都看过，而且手术整个过程，我都在手术室的门外.
没有你们说的那种情况发生.
而且我也没收被捐赠者的任何一分钱，你们大可以随便调查.
你们警察调查案子我管不了，但是我的孩子已经没了，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的离开.
非要挖坟掘墓才肯罢休么.”
方甯见何蕙的情绪有些不稳，赶忙劝慰道.
“不是，你误会了.
我们并不是.”
话说一半，却被陆陵游抬手打断.
“何女士.
我是警察不假，但我也不想跟你说一些什么为了伸张正义的官腔.
确实，把已经入土的孩子再翻出来折腾，对于刚刚失去亲人的家属来说，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
方甯暗自叹了口气，就听陆陵游继续说道.
“我承认，这仅仅是来自我们警方单方面又没有确凿证据的推断.
可能法医检验骨灰之后，完全没有任何发现，这一切行为都成了瞎折腾.
我没办法向你保证我们警方调查的每个环节都有实际效用.
但如果呢.
如果这种情况属实，那孩子在手术的过程中，甚至是手术后都经历过什么.
难道不应该清清楚楚的弄明白.”
对面坐在一堆鞋盒上的何蕙明显整个人都跟着陆陵游的话抖了一下.
方甯蹙眉，急急喊了一声.
“陆陵游.”
陆陵游再次摆手，打断了方甯的阻止.
“何女士，我承认我的话有些难以入耳.
无论是作为警察，还是家属，都不愿意看到上述情况发生.
但我不能只顾一个受害者.
我们必须排除每一个千丝万缕的可能性.
深城，还有无数个和程澈一样的孩子，无数个和你一样的母亲.”
何蕙缓缓抬起头，眼底是散不去的血丝，但态度依然不改坚决.
“我文化程度低，不懂你说的这些东西.
你们警察爱调查谁就去调查谁，愿意办什么大案就去办什么大案.
孩子他爸没的早，这孩子命苦，投胎到我们家，除了整日被病痛折磨，没享受过一天舒坦日子.
我不能让他死后都过的不安稳.”
何蕙抬起手擦了擦眼角混杂着汗液的泪水.
“说实话，就连别家孩子和同学一起玩耍，他都只能在屋里搬个小板凳扒在窗口默默看着.
他从来没交到过一个朋友，短暂人生的大部分时间也都在医院里度过.
他救下的这个女孩，是他在医院里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
而且这个决定是他自己做的，我当妈的除了支持他也做不了别的.”
方甯略微惊讶的抬起头，和陆陵游半空对视了一眼.
“蕙姐，你是说，程澈知道自己的肾脏配型可以匹配到这个女孩?”
何蕙摇摇头.
“他一个半大孩子，哪知道配型不配型的事.
他只是听说小姑娘急需一颗肾脏救命.
单纯的认为大人只能给大人捐献器官，而孩子才能给孩子.
他知道自己手术的成功概率不高，想着如果自己真的下不了手术台，那自己这颗肾脏就能救小女孩一命.
说来也是巧，这配型倒是还真成功了.
也许人各有命吧，小女孩命不该绝.”
说完，何蕙又深深的叹了口气.
“你们走吧，也不要再来.
你们也看到了，这里很忙.
我想我也尽到了配合警方的义务，该说的我都说过了.
方小姐，你也一样.
我知道你是出于好心.
也感谢你对小澈的关心和帮助，但是也请你尊重我的决定，不要再劝我.
哦对了.”
何蕙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一旁的旧布包中翻出了一个透明袋.
袋子里还用一块手帕包了一层，里边是一张崭新的银行卡.
她把银行卡递给了方甯.
“我打听过给我们提供手术费的基金会，那边审核流程并没有通过.
我猜得到这一大笔钱一定是您或者小澈口中那个给我做漂亮裙子的姜莫语小姐给的.
说实话，这笔手术费凑的我筋疲力竭，对于我们这种普通单亲家庭来说，说是天文数字也不为过.
我本来想着等小澈闯过这道难关，再拼命挣钱还上.
但现在.”
何蕙自顾自摇了摇头.
“算了.